不过稍嫌淘气耳——记黄永玉先生的调皮 | 周立民
不是在万荷堂,那时候已经在太阳城,黄先生的烟比以往吸得也少了,经常是各自一杯清茶,在聊天。他靠在沙发上,有时候腿伸直,放在沙发伸出的底托上,这样更舒服一点。我坐在他右侧的沙发上,身子侧向黄先生,以便讲话他能听得更清楚。
对面墙上,有一段时间挂着一副对联:后来领袖归才子,老去云烟胜画师。他写过:“有一次,钱(锺书)先生看到舍下墙上挂着的太炎先生的对联。我开玩笑地说:‘鲁迅的对联找不到,弄他老师的挂挂。’”(《北向之痛——悼念钱锺书先生》)那时候他们同住南沙沟,说的就是这副对联吧。记得我第一次盯着对联看,黄先生也说过鲁迅老师这话。后来,有人来沪,黄先生托人转交一个信封给我,打开一看是他写的这副对联,细读又觉得字句有些不对,读题款“妄改一二字书赠立民一笑”,哈哈,果然,凭黄先生的智慧,时不时调皮一下,大家收获的不仅仅是意外的幽默。
黄先生一肚子故事,海阔天空,聊什么都会让人兴致盎然。听他聊天,是一种学习,也是享受。那几年,他正在《收获》杂志上连载长篇小说《无愁河的浪荡汉子》,小说写到哪里、写了什么是一个重要的话题;另外一个话题集中在上海和上海的朋友。这大概与我来自上海有关,也说明上海确乎是他的心系之地。有一次聊到他的好朋友,另外一位“黄先生”,黄裳,他话还没有出口,就先嘿嘿地笑了起来。他说有一个秘密,黄裳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弄清楚……哟,有这事儿,我赶忙洗耳恭听: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黄永玉为黄裳刻过一枚藏书票,票面内容,他已经记不清了,然而,票面上有个五线谱,这是他的得意之笔。它不仅仅是画面的装饰,还埋伏了雕刻者的一个小心思。他刻的是《妹妹我爱你》的曲调,不动声色中,他跟老朋友开了一个玩笑。黄先生说:黄裳不识谱,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。
在这之前,我看过黄先生在丙戌(2006年)四月为黄裳散文创作七十周年纪念而出版的《来燕榭集外文钞》所画的一枚藏书票(上图)。票面内容是头发略显稀疏、颇有些大腹便便的黄裳坐在藤椅上,正在往桌上的烟灰缸里弹烟灰。桌上还有一杯清茶,引人注目的是,黄裳抬起的左臂上一只燕子立在上面,仿佛立足未稳,正振翅调整。再细看,身后高处,有燕窝,里面还有两只雏燕,正伸着头,仿佛在叽叽喳喳……整个画面,从人的神态到燕子的姿态,轻松,俏皮,表达的意思相对直白:黄裳的妻子昵称“小燕”,书斋之“来燕榭”即与此有关,这枚藏书票也取意于此,等于画了黄裳的一家四口。然而,通过五线谱与老朋友开一个亲切的玩笑,却别有趣味,那么,这张藏书票呢?我没有见黄裳先生用过,黄先生也没有说能找到。这反而勾起了我要找到它看个究竟的心。
可是,我把《黄永玉全集》的版画卷、各种选集、文集以及可能相关的书刊,翻了遍,一无所得。黄裳的文字中也不见线索,倘若他人还在,向他当面请教,也许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。然而,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。幸好,在当年黄永玉给黄裳的书信中还是留下了一些难得的线索:“燕窝、书票即于日内连木版一并寄上,可找一些好印画纸——半吸油、不反光、不薄也不厚——来印,如有熟人,以半手工方式之圆盘机印一些最好(因木版可直接上圆盘机)。”接着是“稍嫌淘气”地说起“燕窝”:“一般说燕窝即鱼翅燕窝之燕窝,我说的燕窝是春泥砌成的燕窝,颇费周章,因虽说燕窝,而实在燕子也。但能吃之补品燕窝亦有学问,据云系唾沫凝成,元曲中常见佳句,亦未尝不可由此作眼,不过稍嫌淘气耳!”(《黄永玉全集》普及本第6卷第374页,湖南美术出版社2013年9月版;此信写作时间全集断为“约1965年”,信中提到要下乡邢台,《黄永玉年谱》说1964年即下乡)这话虚虚实实,“淘气”也耐人寻味。
随后的一封信中,黄永玉直接提到书票中的玄机,并称之为“开一不痛而小痒之玩笑”:“拙刻书笺票子,所谓微言大义者,言重了,只是开一不痛而小痒之玩笑耳,程度在不伤大雅之间,放心可也。”显然,黄裳拿到书票,但是并未破解其中的秘密,这让黄永玉更为得意,他在回信中闪烁其词,背后的窃笑简直要出声了。“弟曾与潘兄言及,黄裳中外古今无一不晓,但五线谱恐未必懂得,正如《水浒》中所云:‘倒也!倒也!’吾兄所‘着’之道,极令弟愉快,可以想象。此五线谱中奥妙,只可在屋内细细揣摩,千万别请教音乐行家,否则引起之笑话后果,弟无法负责也。”(1965年10月15日致黄裳信,同前,第376、375页)既是暗示,又在明目张胆地吊黄裳的胃口,黄裳经得起这样的诱惑而不去请教“音乐行家”吗?不知道。只是听说,在《毛毛雨》之后黎锦晖所写的这一首流行歌曲《妹妹我爱你》,在某一段时间曾被认为是不健康甚至是黄色歌曲,现在看来,不过歌词中爱“妹妹”的心思表现得赤裸而大胆而已,如歌中有这样的词句:“我爱你的眉毛儿弯弯/又细又长/柳叶儿哪能够比得上”“我爱你的脸蛋儿俏俏/多嫩多娇/梨花儿哪能比得到。”黄裳夫妇恩恩爱爱、燕巢高筑,黄永玉借此跟他们“淘气”一下,也算文人间一件既谑又雅的趣事。
淘气或调皮,是黄永玉的天性,也是他艺术个性的呈现。他的《永玉六记》《黄永玉·十二生肖》,从句子到配画,哪一条不都是在给正襟危坐挠痒痒?在艺术上,他不肯按理出牌,总能别具匠心以至别有洞天。对于那种太规矩的事情,他不太喜欢。他曾别有意味地说汪曾祺:“工作得实在好,地道的干部姿态”,又毫不客气地指出,汪曾祺某一时期的文字“没有想象力,没有‘曾祺’,……”(黄永玉1954年6月26日致黄裳信,同前第349页)黄裳用乾隆纸给他写的字,他也直言不讳:“字大不佳,笔势如冬夜洗冷水脚,全无兄平日来书之潇洒风流也。”(黄永玉1965年3月20日致黄裳信,同前第372页)后来又说“不要馆阁体的”:“你写信时不那么认真,所以极潇洒,字随文活……寄来的条幅,如你面对生人,颇有一本正经的意思,修养功夫虽在,却缺少一点撒泼,一点三大杯啤酒下肚的妩媚,不像黄某人原来的面孔。……这张字我留着,如果你手气好,给我再来一张怎样,不要馆阁体的,思想上的馆阁体也不要,要一种书信体,一种法帖型号的。”(黄永玉约1976年7月18日致黄裳信,同前第378页)“活”、潇洒、风流、撒泼,这是黄永玉欣赏的趣味。
黄永玉不拘一格或曰调皮的另外一例,又简单、直接得出人意表。有一次去看他,一进屋就见客厅里挂着一幅他刚完成的画,当然不能放过欣赏的机会。这幅画,不是很大,画的是蜘蛛从蛛网上坠下的情景。蛛网,密密的,细如发丝,更绝的是那条下坠的丝线,又细又长又直。我不禁叹服,忙问黄先生这是怎么做到的。他笑着又得意地说:你是第二个问这个问题的人,多年前有个英国来的记者也曾问过。我正等着黄先生给我讲讲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艺术大道理时,黄先生更加得意地说: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尺子吗?
他给黄裳刻的那枚藏书票,上穷碧落下黄泉,都没有找到。我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,几年过去了,日子平平淡淡,奇迹仍然未见。黄先生似乎开始有意地总结一生的劳绩,多次提到要开一个别开生面的百岁画展。2021年冬,“入木——黄永玉木刻展”来沪展出,他一辈子木刻的精华都在这里,面对四百多块木板,他曾感慨:“这一堆的骸骨啊。”我在场中欣赏着不同时期的木刻,大概在后面的某个展厅,一枚小小的作品锁牢了我的目光。画面的中间站在燕窝上的两只硕大的燕子,相对而鸣,在它们中间是两只抬着头张着嘴的小燕子。环绕它们的是月亮、太阳、星星,最重要的是左端边缘,是流泻而下的五线谱。票面的下端,是 “燕窠所藏” 四个大字。——这不就是我苦苦寻找的那枚藏书票吗?我以为相见遥遥无期,不承想柳暗花明,再也没有比这样的意外相逢更让人高兴了。
当时,我正在编写《黄裳书影录》,征得黄先生同意,把它用在书的封面上。
去年冬天,书印出,很多人称赞这个封面好。今年1月18日在给黄先生寄书时,附了一封信,我说全赖您的这张藏书票之功……本来打算,春暖花开,去看望黄先生,跟他再聊聊上海、上海的朋友,甚至这张藏书票,两年未见,攒了太多的话想跟老人家说。这一回,幸运没有再垂怜我,黄先生化作白云越走越远了……
2023年6月19日凌晨一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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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笔会文粹《我也浮过生命海》